两界共主(65)_生随死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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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界共主(65)

  事实上,没有等到次日上午,天还没亮时,就有张伟强协调来的物资运到了小村。

  ——司机汇报说,小容总裁艰苦得只能坐着过夜,浑身上下的卫生用品只剩下一根牙刷,这让家里人哪里坐得住?如今容氏财团里宿贞当家,底下小企业都一窝蜂地想要拜码头找靠山,盛世安全集团只在桂省几个重要城市有分部,资源只能找当地的零售商协调。

  这边盛世服务集团的门还没找着,那边盛世交通集团的下属单位已经闻风而至,旗下的天安物流只花了半个小时就协调好路线和车辆,直接在本地搬空了一家大型卖场,浩浩荡荡地来送物资来了——我的确不是零售商,我就不能给小容总裁送东西了吗?你们送东西不都得找物流?

  进村的路不好走,最终全是农用拖拉机载进来的,黎明时就听见突突突地柴油发动机轰鸣,惊动了晨鸟宿犬,还有一些瞌睡少的老年人。

  容舜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阵势,也是很无奈了。这当然不会是张伟强的主意,底下人自作聪明。

  他的本意是让张伟强送些吃穿日用的东西来,至于是否资助这个村庄,后期可以安排专业人士来调研安排。谢茂的交代很明白,要他和兰小何一起生活几天,如果他来的第二天就彻底改变了兰小何的生活,谢茂的吩咐还有何意义?

  黎明是一夜之中最寒冷的时候。

  容舜看着破旧院落里紧紧抱在一起的孩子们,终究还是没阻止这批浩浩荡荡的物资队伍。

  司机带着物资队先一步过来,见了容舜就递来一个保温杯,说:“我猜您还没休息呢。热豆浆。”

  容舜也确实饿了,就着滚烫的豆浆吃了两个小面包,空虚的胃袋被满足的感觉特别好。

  司机就给他说这次是哪家的企业哪位老总亲自来送东西,容舜听着也没吭声。这是底下人的殷切讨好,往小村送东西的举动,根本不至于惊动容氏交通集团的大总裁——这点屁事。

  容氏交通集团大总裁是端木秋,容舜倒是认识他。

  去年衣飞石和谢茂闹矛盾,辞了主演,差点害谢茂拍摄的《岳云传》开天窗,容舜居中协调,才帮忙把盛世娱乐的王牌小生端木奕一天之内打包送去救场,端木奕就是端木秋的亲儿子。

  至于这位天安物流在本地的黄副总,大约是位承包商,平时连容氏交通集团总部的大门都进不去。——不是端木大总裁瞧不起人,实在是业务关系靠不上。容氏交通的核心业务是空天运输技术及三栖路网运营,光说物流企业也有业内最大的大小件快递物流公司。

  今天来送东西的天安物流在容氏交通集团里根本挂不上号,就算容舜打电话去给端木叔叔说感谢,端木秋大概也要懵逼:去查查,天安物流的老总是谁来着?

  天上掉馅饼遇见容家的长房嫡孙小容总裁在小村里“落难”,黄副总为了蹭过来露个脸,这不就用力过猛了吗?

  容舜打小就在这种无穷无尽的恭维与殷勤中长大,他已经习惯了。

  黄副总出场时特别优秀,他脱了外套,带着搬运手套,从农用拖拉机上跳下来,和几个随车的搬运工一起扛车上的大米。二十公斤一袋的大米,他扛上五袋,稳稳当当地背了过来,放在物资堆放点。

  这位黄副总看着年纪也不大,三十岁出头,一身腱子肉,体格非常好。

  他和几个搬运工把拖拉机上的大米都搬下来之后,有人戳了戳他,指向容舜,他才连忙把嘴里的烟掐了,挂上满脸谄媚的笑容迎上来:“您好您好容总,小姓黄,黄军。”

  几个坐在大米堆上的年轻搬运工就憋着笑,老大这低头哈腰叫皇军的样子,是有点像汉奸哈?

  容舜和他握手:“辛苦兄弟们了。”

  “不辛苦不辛苦,应该的应该的。容总您看看还缺点什么,我马上给送来。”黄军殷勤地说。

  他本是个高大的男人,个头和容舜差不多高,看着比容舜还健壮,这会儿却哈着腰守在容舜身边,脸上的讨好与谄媚几乎要淌下来。意外的是,他这种小意夹杂着热情的讨好,并不让人讨厌。

  因工作关系,容舜和退伍军人接触得非常多,一看就知道黄军当过兵。当过兵的人,能吃苦,有韧劲,他觉得扛米袋这事儿不像是故作姿态,这位黄副总很可能在日常工作中也帮着底下员工扛东西。

  “你先忙,有空喝茶。”容舜轻易不会约人喝茶,有这句话就是记住黄军了。

  恰好村里的老人会和村委会也都派了人来查看,年轻的村官很激动,拉着容舜要说自己的脱贫计划,希望爱心企业能够给予帮助。

  容舜出于礼貌地听着。

  他的态度很简单,捐款可以,合作则需要考察调研,他做不了主,让专业人士来拍板。

  容舜并非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,他在容氏工作做了很多实务,哪怕他确实没见过乡下妇孺撕逼的混乱场面,但是,他见多了扶贫不成反被坑的爱心企业家吐槽诉苦。

  教农民种水果,种经济作物,企业负责销售。运气好,农民拿着种子款就挥霍一空了,顶多亏一笔钱。运气不好,遇上不去上课瞎种乱种的刁民,收成时交上来的全是歪瓜裂枣,你还得负责给他卖掉——按照市场价正常好东西的价格去卖,卖不掉就骂你黑心企业家假慈善。

  得,这种农种企销的路子品控不行,实在运作不下去了,那换个方式吧,企业在村里建立农庄,雇佣农民来工作,上岗培训也给工资,这行不行呢?不行!农民在村委会打滚撕逼,你们这群官商勾结的黑心肝哟,把我们的地贱卖了,我们吃什么?村支书受贿了,我亲眼看见的,起码收了二百万!

  ……近十五年来,仗着互联网与四通八达的交通、蓬勃发展的物流,该脱贫的地方早都脱了,村子里种上几亩地瓜,拍上一双沾着泥土的老茧双手,也能卖得风生水起。

  政府有专人到乡下开电脑课,实在学不会的,还有项目组专门对接,帮着卖东西。

  这种情况下,依然穷得叮当响的地方,总是有理由的。

  多少爱心企业家凭着对乡土的热爱,想要反哺家乡,反哺勤劳辛苦的农民伯伯阿姨,运气好的花钱买个好名声,运气不好的,那真是赔钱又被污,一颗心被伤得哇凉哇凉的。

  年轻的村官看不懂容舜礼貌背后的拒绝,拉着容舜滔滔不绝说自己的雄伟规划,最终还是黄军打岔,说让村里去分物资,村官高高兴兴地去了物资堆放点,这才把容舜解放出来。

  易老二家的孩子都跟过年一样高兴,比过年更高兴。

  过年时也没有今天这么丰厚的礼物,工人帮易老二家加固了屋顶,在平整处搭上帐篷,帐篷里铺着防潮垫和厚厚的褥子,套着干净的枕头和蚕丝被。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,在温暖的帐篷里打滚,嘴里不住嚷嚷:“我要睡觉,我睡了!”

  易老二则催促儿子们去上学:“几点了?上不上学了?”

  三娃从帐篷里探出头来:“不上了!妈,叔叔带来好多好吃的,我今天中午要吃方便面!”

  在城里被吃得腻味,被白领们视为底层垃圾食品的方便面,是贫家小儿们最热衷嘴馋的高档食物。如果谁能天天在家吃方便面,那就是富裕人家。如果出门抱着一个桶面——大户啊。

  三娃是儿子,敢理直气壮地说要吃方便面,五娃啜啜手指,跟姐姐兰小何说:“我也想吃。”

  兰小何低头不说话。

  孩子们心里都清楚,容舜是来找四娃的。他们认为,容舜带来的这些东西也都是给四娃的。如果四娃去告诉容舜,给女孩子们也分方便面,容舜肯定会答应——妈妈就不能反对了。

  容舜原本不想给孩子们分泡面,这东西不营养,好好地吃点牛奶面包鸡蛋不好吗?

  他现在改变主意了。如果城里人人嫌弃的东西是孩子们心中的美味,为什么非要强行剥夺孩子们这一点乐趣呢?这群孩子长到这么大,又尝过多少梦寐以求的好滋味呢?

  司机给孩子们分泡面,容舜也拿了一包,走到兰小何身边:“小何,……四娃,这个给你。”

  这是兰小何无法拒绝的诱惑。

  她紧紧地拿着那包泡面,长了冻疮的手指头脏兮兮的。

  容舜觉得,不能怪她脏。水太凉了。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哗哗淌出的卫生条件,并非人人皆有。

  “你跟哥哥聊聊天好不好?”容舜蹲在帐篷外边,尽量温柔地问。

  兰小何始终不说话。

  和兰小何的沟通一直都是失败的,几个孩子都偷偷看着容舜和兰小何说话,见容舜无论怎么说,四娃都低头不语,三娃在一旁气得捶地。

  到中午时,黄军送来的物资还在源源不断地用拖拉机送来,村里已经开始发东西了,隔壁小阿姨家也去领了米面油肉,还有些书包本子文具,孩子吃的小零食。

  老人会和村官来请容舜去吃饭,说是在村长家里摆了席,务必得去。

  容舜自然不会去吃这种充满了烟气酒臭和传统习俗的宴席,碰上村里屌炸天的老汉非要灌他喝两杯,他是当场翻脸还是捏着鼻子喝下去?倒不是应付不来,只是,他也不必要去应酬。

  最终是司机和黄副总一起去吃席了,容舜就在易老二家里,用新买来的水壶和泡面碗,吃泡面。

  家里六个孩子,连最小的七娃也得到了一个崭新的泡面碗,等着吃泡面。

  几个孩子都小心翼翼地挤着泡面里的酱料包,一点儿都不肯浪费。挤不出来就用舌头舔,最后把酱包塑料纸一起放进泡面碗用开水泡着,希望能把残留的一点儿酱香都留在碗里。

  容舜看着心酸,给孩子们拆卤蛋。

  五娃卖好地说:“哥哥吃大的,我们吃小的。”她手里拿了一个小包的鹌鹑蛋。

  仿佛把鸡蛋给哥哥吃,她只吃鹌鹑蛋,这种对男孩子的谦让,能让她得到容舜的夸奖和赞扬。

  容舜给所有孩子都剥了鸡蛋和鹌鹑蛋,说:“都有。”

  他不会说男女平等,你是妹妹不需要让着哥哥。这个家庭,这个村子,都是重男轻女的想法,他撑死了停留三五天,能改变什么?他只能身体力行地告诉五娃,在外面那个世界,哥哥有的,你也会有。

  如果你想吃鸡蛋,也想吃鹌鹑蛋,那就走出来。

  易老二煮了一碗白水面,加了一点盐巴,这就是她的午饭了。

  孩子们热火朝天地吃着泡面时,她端着碗跟容舜诉苦:“都不去上学了,浪费钱。学校有营养午餐,每顿都有肉,还有鸡蛋,这个方便面留着晚上吃多好,浪费一顿饭……”

  闻着容舜碗里泡面的香气,她也咽了口口水。

  容舜把泡面换给她,她连忙说不要,实在忍不住想吃的欲望,又说:“那我喝口汤。”

  最终两碗面都被易老二吃了,她先吃了泡面,又用泡面汤泡着自己的白水面条,吃得很香。看着易老二吃饱之后松开的眉眼,容舜觉得,这可怜的妇人从来就没有吃饱过。

  容舜打着推广萌豆计划的名义来找兰小何,这理由能瞒得过没什么见识的易老二,瞒不过黄军和村委老人会的人。因容舜家世太过显赫,又是个小年轻,谁都把不住他的脾性,这群人怕得罪了他也不敢主动来问,只能自己闷着瞎猜。

  兰小何半夜三更说鬼话的事,在十里八乡都不是秘密,村里人更是门儿清。

  容舜一来就点名要找兰小何,大家都猜测和兰小何说的鬼话有关系。

  年轻的村官直斥无稽之谈:“你们听说过特事办这个单位吗?我天朝有四级科员这个设置吗?我看是美剧看多了!以为自己拍神盾局呢!”

  一桌子土老帽哪里知道什么美剧神盾局?就是跟着容舜从外面来的司机和黄军也都不看美剧。

  这个村子里有智能手机的人都是极少数,和外界沟通并不便捷。这村子里作为掌握着经济大权的老男人都不知道的事,兰小何一个毫无与外界沟通渠道的小姑娘,怎么可能知道什么美剧?

  但是,特事办的存在是个秘密,四级科员也确实不存在于普通行政体系中。

  兰小何半夜三更说的话,就更像是狗屁不通的鬼话了。

  这一天捐赠的物资都发放之后,黄军还代表天安物流给村里的老人会捐了两万块钱,他倒是想跟着容舜一起挤帐篷鞍前马后,被司机客气地送走了——张伟强已经把司机骂了个狗血淋头,在前线做的什么屁事,送东西就送东西吧,居然还要舜哥亲自去应酬。

  司机磕磕巴巴地去找容舜道歉。

  这件事他确实对接得不好,不过,容舜觉得黄军倒是不错,认识一番也不碍,也就没说什么。

  “您还在村子里待么?”司机关切地问。

  目前情势已经和容舜的计划完全不同了,深入兰小何生活的任务恐怕极难实现。可就这么转身离开,容舜觉得,回去可能真的会挨捶。——先生送给爷爷的手杖,应该还在客厅里竖着吧?

  “我再待两天。你回去吧,有事我给你电话。”容舜说。

  镇上来村里也不慢,骑摩托一小时。

  司机离开之后,容舜去邻家借厕所。

  别的条件艰苦一点都能凑合,在野外拉屎真突破小容总裁的底线了。

  所幸与易老二家毗邻的小阿姨家条件还算工整,洗手间砌着干净的瓷砖,就是水压不太好,上完厕所得舀水冲。小阿姨家人口也很简单,男人们都在城里打工,儿媳妇刚生了孩子,就在老家和婆婆一起住,等孩子能走路了,儿媳妇就会带着孩子去城里,只留下小阿姨照顾家里几亩地和读初中的小儿子。

  小阿姨和儿媳妇关系不好,不过,两个守活寡的大小女人都喜欢和容舜说话,对他特别欢迎。

  如果不是儿媳妇的眼神陷在容舜身上差点拔不出来,小阿姨都想把小儿子的房间收拾一下,让容舜住下来——反正小儿子周末才回来一趟,帐篷住着哪有家里舒服?

  让容舜意想不到的是,在易老二家毫无进展的情报工作,在小阿姨家得到了突破。

  乡下各家各户都沾亲带故,八卦能力能甩愚蠢的城里人千百倍。

  小阿姨家和易老二家宅基地连在一起,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彼此的眼睛,易老二还经常来找儿媳妇借点东西,偶尔也会找儿媳妇诉说苦闷。没有网络树洞,可不得找邻居亲戚诉苦吗?

  容舜从小阿姨处听了一堆易老二的八卦,说易老二跟前夫去城里打工照顾前夫生活起居,结果她勾搭上了某个工友,被前夫发现了,刚好前夫也跟同厂某个女工搞上了,夫妻两个就一拍两散。

  悲剧的是,前夫跟女工友结婚了,还带走了儿子,易老二的情夫却不肯离婚——家里婆娘虽然脾气不好,好歹是个正常人,两口子还有子女。他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离婚娶个瞎子。

  没了丈夫儿子的易老二只能抓住情夫这根稻草,情夫被她缠怕了,连夜收拾行李跑得无影无踪,连压在厂里的一个月工资都没领。还是厂里老板看她可怜,把情夫没结算的工资算给她,帮她买了一张车票,送她回家。

  易老二求着工厂老板要情夫的身份证资料,要去找情夫。

  工厂老板说,你去找他有什么用呢?他不肯娶你,你还能逼着他跟你领证不成?到了他家里,两公婆一起打你,还有他们的儿女助威,你亏不亏?

  何况,那年月去打工的工人,很多都用假身份证,甚至借用别人的身份证。工厂老板也不能肯定人事登记的身份证一定是真的。

  小阿姨对此总结:“不守妇道的骚婆娘,瞎着眼睛浪啊浪,回来房子也塌了,报应!”

  容舜不想听这种乡村艳情八卦。

  但是,他也不得不承认,有时候你看着不起眼的人,她的故事可能比你想象中的精彩无数倍。

  话题总是峰回路转,小阿姨在铺垫了一大堆诸如易老二风骚浪荡贱女人的特质之后,开始说她的心狠手辣:“他们家老二也不知道是谁的种,肚子大了生下来,是个儿子。村西头的瘫子就想生儿子续个香火,跟她结了婚,才有了三娃。”

  难怪二娃沉默寡言,性格不如三娃活泼。没有亲爹的孩子,日子当然难过些。容舜想。

  “四娃生下来不满月就跟着她爸爸去城里讨口,两岁时才送回来。就是因为她说鬼话!”

  “村里神婆说她是被恶鬼附身,要夹舌子——”

  所谓夹舌子,就是用剪刀将舌系带也即俗称的舍筋,剪掉一部分。一些说话不利索的孩子也可能使用这种原始的小手术治疗。

  “把个四娃夹得满口血,受了伤,晚上确实不说鬼话了。伤养好了,又开始了。”

  “她那个瘫子丈夫吓得受不了,干脆就不回家了。”

  “她怕瘫子又跟她离婚,想再生个儿子留住瘫子,哪晓得一连几个都是赔钱货,全部是闺女。瘫子不回家也不给她钱用,说四娃是恶鬼。她就到处找神婆给四娃驱鬼。你说说,找神婆不给钱,到我们家借几个鸡蛋包一包红糖,就叫神婆驱鬼,哪个有本事的神婆理睬她?”

  说到这里,小阿姨就开始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:“后来她就去找神汉了。找神汉不用钱!”

  容舜默默不语。

  找神汉不用钱,那用什么?还能用什么?

  小阿姨一直数落易老二淫荡风骚下贱,说她活该被丈夫抛弃,言辞间对她的贫穷倒霉幸灾乐祸,容舜看见的却只是一个残疾女人的悲情艰难。

  同样是出轨,前夫另觅新欢是升级配置,易老二出轨就是不守妇道活该被抛弃。她错在哪里?错在她是个瞎子,错在她身在农村,那些赚钱的专业活儿轮不到女人来学,都是父传子,叔带侄。

  “后来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个神汉,说有办法给四娃驱鬼。”小阿姨说到这里,满脸讥诮还带了些看热闹的愤怒,这是种很矛盾的情绪,她面对别人的苦难有着报复性的幸灾乐祸,又有一些无法排遣的同病相怜。

  容舜不知道易老二和小阿姨哪个更可怜,她们在物质层面上有差异,精神上一样贫瘠悲惨。

  小阿姨压低声音,告诉容舜:“那神汉要亲自给四娃驱鬼。易老二个傻逼婆娘,四娃那年才六岁,抱回来满裤裆的血,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被神汉开苞了。”

  这种愚昧邪恶的犯罪击穿了容舜的底线,他为之动容:“您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
  “就两年前啊。”小阿姨被他的反应吓着了,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?

  容舜已经起身走了出去。

  第二天上午,县公安局的警察和京市来的心理咨询团队同时抵达。

  易老二被警察传讯,兰小何则被和蔼温柔的张博士抱走。通过不太合法的渠道得到易老二的口供之后,寻找神汉的工作被容舜拜托给自己的小仙女。童画闲在家里正无聊,一边抱出笔记本找人,一边挂着语音和容舜聊天,得知兰小何的遭遇之后,她感性得快哭了。

  ——自从怀孕之后,童画就特别爱孩子,最看不得孩子受苦。尤其是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揣着个小姑娘,平时最爱看小女孩活泼搞怪的视频,看到女童走失或是被虐待欺负的新闻都要气哭。

  “舜爸爸,我们收养她吧。”童画抽纸巾擦去眼泪,向容舜乞求。

  兰小何有父有母,根本不符合被收养条件。容舜和童画有孩子且这么年轻,也不符合收养条件。

  不过,小仙女既然许愿了,容舜又怎么会让她失望?总会有办法的。

  “嗯,我带她回来。她可能有一些心理方面的问题,这两天,我怎么问她都不说话。已经安排专家来看了,你不用担心,我安排好。”容舜安慰道。

  童画手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,说:“舜哥,我进容家的大数据库了。”

  容家涉及的产业非常多,一个人要生活在现代社会里,要用电用水打电话坐车吃饭,只要不是在深山老林里没有电的地方,最起码都得有个老人机吧?童画找人就是从这方面的大数据库里综合算法权重去搜索,黑进别人家的大数据库是常事,进容家的数据库,她意思意思报告给容舜一声。

  出乎意料的是,这人并不难找。

  这个在乡下走街窜巷起家的神汉大师,早几年就通过网络算命等撒网寻找受害者,当年之所以被易老二找到,是他恰好到隔壁镇上给某个和丈夫闹离婚的村妇聚桃花。

  那村妇和易老二一样,都是生儿子捆丈夫教的坚定教徒。

  丈夫为什么在外面花不肯回家?因为你没有生儿子。

  我有儿子了啊。

  因为你儿子不够多,如果你有五六七八个儿子,丈夫他敢不回家,敢抛弃你吗?

  那村妇一连生了六个女儿都没个带把儿的,丈夫在外打工,跟洗头妹睡着,每天火锅烤鱼吃着,不回家也不打钱,老婆孩子死活不管,家里敢闹他就说,走,去离婚。村妇在家急得哭,求助神汉大师,想要聚桃花,挽回丈夫的心,让丈夫关心自己,关心孩子——打钱回来。

  神汉收了村妇的八千块钱,给村妇做了法,给村妇的桃花源开了光,心满意足准备走。

  易老二就打听着找来了。

  这神汉对年老色衰还眼瞎的易老二没什么兴趣,但是,他是个恋童癖。

  听说四娃只有六岁,需要驱鬼,立刻大包大揽,说这个鬼他能治。把四娃骗来欺负之后,他还收了易老二三百七十六块钱——那是易老二的全部积蓄。

  两年时间过去了,这神汉依然在网络上滋润地过着骗财骗色的日子。

  被他欺骗的女人要么是蠢到不可救药,深信他就是真正的大师,自己没能心想事成,只是因为自己祈求的心还不够诚,心诚则灵,不灵就是心不诚。要么则是真的走投无路,抓住这根救命稻草,根本不愿相信他是骗子,他必须不能是骗子。

  不敢相信自己被骗,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被骗。本来就害怕跟丈夫离婚,要是被丈夫知道自己的桃花源被神汉开过光了,还被骗了几千几万块钱,丈夫能饶了她吗?报警就更不可能了。

  所以,这神汉能一直顺顺利利地滋润活着。

  这神汉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混混,也没什么背景靠山,一旦把人找到了,事情就好办了。

  容舜安排了专业团队跟进此事,接下来的审讯审判就不必他亲自跟着了。他比较在乎的是兰小何的心理问题。根据张博士的说法,情况还算好,不很严重。兰小何之所以不跟容舜说话,主要是因为紧张和害羞——容舜生得太好了,兰小何也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年龄。

  “我们通常在受害者身上会见到很遗憾的人生悲剧,她们不能亲近男性,终生惧怕男性,这些孩子可能会一辈子单身,不能正常地结婚生子。您的出现对小何来说是个很好的治愈契机,她可以知道,这世上的男性不一定都是令人惧怕和厌恶的,也有像您这样英俊温和善良的男士,这对她的人生观建设和修补有很良性的作用。”张博士说。

  “不过,我不建议您收养兰小何。长期和您这样的男士生活在一起,会让治疗期的小何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,这对她的成长是不利的。”张博士提出了自己的专业建议。

  被救助者很容易对救助者产生崇拜依赖的心理,这种心理在长期生活中会日益加深,严重影响被救助者的独立人格塑造,甚至可能导致被救助者失去自我。在社会援助中,救助者和收养家庭往往不会重叠,就是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。

  容舜和童画都不是专业的救助者,他们没考虑这方面的心理问题,张博士的提醒很及时。

  “我会考虑她的未来安排。这段时间要麻烦您照顾她了。”容舜说。

  张博士含笑:“不麻烦,应该的。”钱给得很足够。

  除了兰小何,容舜资助村里所有孩子都去县医院做了体检,并在村里捐建了小学和篮球场。

  村官心心念念的合作也没有被忽视,容舜联络了容氏旗下企业,派来了工作组,专门进行商业调研,评估是否有合作的资质和条件。至于行不行吧,容舜没有特意关照。生意就是生意,慈善就是慈善,如果没有做生意的条件,他宁愿私人掏腰包捐钱,也不会强行去扶贫——赚钱就该让专业的来。

  前前后后在桂省西北的小村里待了五天,容舜赶在谢茂离京的前一夜,飞抵京市。

  “先生,恕我愚钝。”容舜至今不知道谢茂让他去见兰小何的原因。

  谢茂仍旧是在书房见他。

  书房里点着香。

  容舜没闻出来是什么香的味道,不似古方,清远宁静,带了点深涧的凛冽,很醒神。

  “你心性好。是天生的,也是后天捧着包着养出来的。但凡遇见什么事,你不着急,也不愤怒,反而能体谅所有人的难处,你是个保护者。你从小习武,打熬得好筋骨,养得好脾性,这很好。”谢茂每一句话都是在夸容舜,说容舜好。

  不得不承认,容家家世的强大确实极好地保全了容舜的心灵,从小到大他很少遇见陷入谷底不得不拼命的情况,哪怕宿贞冷待他,他也有慈爱的爷爷奶奶兜底,给足了他关怀和疼爱。

  这让容舜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有着极其丰硕的关爱,他自信、强大,所以他有余力宽仁。

  ——若一个人活得局促窘迫,他如何去“宽”?

  有余裕时,才能宽待。

  “你记得赵爵伟吗?他跟过你几天。”谢茂问。

  容舜当然记得。

  那个躺在床上不喘气的室友,对谢茂端出来的智慧瓜垂涎三尺,让他印象极其深刻。

  “他原本就是个普通的命数,帮着羲和办了点不算十恶不赦的坏事,死了被镇压在尸骨之上,永世不得超生。容锦华归来之后,齐秋娴怕这事儿曝光,又把他放了出来,为了封口,作为交换,他得到了另一个人的功德,被阴司认定为‘德配有司’,所以,他成了鬼差。”谢茂说。

  容舜知道这件事。他还知道,赵爵伟得到的就是岑皖的功德。当赵爵伟逍遥气派地当着鬼差时,岑皖投胎成了桂省西北小村里的兰小何,尝尽了贫穷与愚昧的罪恶。

  “兰小何今年几岁了?”谢茂问。

  “八岁。”

  这答案让谢茂发出一声嗤笑。八岁。

  宿贞在石一飞上幼儿园时发现了儿子的下落,换句话说,岑皖十五年前就被“癌症”死了,兰小何今年八岁,赵爵伟去年才走马上任成为鬼差。这时间对得上吗?没一个对得上!

  容舜至此才发现这其中确实有些说不通,如果说赵爵伟用的是岑皖的功德,岑皖不是八年前就轮回了吗?那时候赵爵伟并没有用他的功德,他为何也和普通人一样辛辛苦苦地种植福慧资粮,最终却依然投生到贫穷村落里?

  “他们能够把人生前的功德积攒起来?随时取用?”容舜试探地问。

  “阿舜,你很聪明,也有本事。背靠的容氏给了你极高的眼界和丰沛的资源。你人生中遇见的所有事情,都可以用你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去处置——包括我和你老师,我们有许多不便之处,也得劳烦你帮忙处置。你蛮可以大度地说一句,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。”谢茂说。

  容舜当然不至于这么狂妄,他的人生中依然有很多遗憾。

  不过,正如谢茂所说,他对这个世界心存敬畏却绝不害怕,他有自信也有能力去对抗一切危险。

  ……他对山川咒术的渴求度,并没有那么强烈。起码没有强烈到逼迫自己一定要学会的地步。

  “如果你遇到的是换命术呢?”谢茂问。

  “就如岑皖和赵爵伟这样,死后被人夺去一切,齐秋娴不想让岑皖投胎,岑皖就投不了胎,蹉跎数年之后,丢掉了活着时对国对家对人的一切奉献功德,出生在贫穷愚昧的家庭,被哥哥抢饭抢被子,被愚昧的母亲送到恋童癖手里。”

  “他很可怜。夺了他功德的赵爵伟呢?”

  “倘若没有容锦华意外归家,齐秋娴担心有人追查换子之事,急匆匆找赵爵伟封口,现在赵爵伟还被禁锢在他腐烂的白骨上,等着百年之后与泥土同朽,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寸一寸、一丝一丝变成烂泥,思维清晰却无法解脱,永世无法解脱。”

  “这些身后之事,你能用容家的势力去解决吗?你能用你的聪明,你的拳头解决吗?”谢茂问。

  谢茂没有告诉容舜未来发生的悲剧。

  但是,他的告诫已经很露骨了。与其等到有你无法对付的敌人给予你无法承受的伤害,你才失了纯善之心学会了山川咒术,不如掉个个儿吧。先学会山川咒术,再遭遇你的敌人。

  到时候,你给他无法承受的伤害,保全你的心爱之人。

  那是你的宿命。想要挣破它,只能你自己去面对,去努力。

  师父能够给你的,只有未雨绸缪。

  爹有娘有师父有,全都不如自己有。毕竟,父母会死去,师父只能时刻跟着师娘。

  阿舜,你加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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