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界共主(64)_生随死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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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界共主(64)

  书房总共有两间,原本是预备谢茂和衣飞石各人一间,忙碌公务时互不打扰。然而二人之间没什么秘密可避讳,很多时候窝在卧室外边的起居室里就把事情办了,很少专门使用书房。

  容舜过来的机会也很少,大多数时候在主宅那边就把事情沟通了,就算来也只在客厅里坐坐。

 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,因使用痕迹少,看上去没什么人气,像个样板房。

  唯独谢茂所在的那一角,温馨清静,充满了烟火气。

  和想象中谢先生坐在书桌一边,满脸严肃等着训斥自己的场景不同,谢茂坐在靠近书柜那一侧的阅读沙发上,边几上放着茶水点心,谢茂右手拿着阅读器,左手还在碟子里找核桃吃。

  衣飞石将容舜带进门,请他在谢茂面前的沙发坐下。

  容舜不敢坐。

  “先生,我来了。”容舜乖乖地站着,躬身施礼。

  “来了,坐吧。”谢茂再次邀请。

  师长吩咐了两次,再不坐就是失礼了。容舜在谢茂下首的沙发坐下,尽量保持着谦卑的姿态:“先生恕罪。园子里草木凋零是童童的咒术所致。我很惭愧。”

  “这不怪你。你老师说,心思纯善之人学不会咒术。你知道,我这一点咒术也是现学现卖,那日在正定医院照着常燕飞给的法本反推而出,这细节我不曾顾及,这些天始终督促你修行,为难你了。”谢茂说得很诚恳。

  容舜曾向咒术大师宿贞请教,咒术挑心性的常识,他也早就知道。

  只是,这件事真的不太好说。如宿贞这样早就知道的也罢了,谢茂是半路出家,用山川咒术咒死了两个海族王者,你跟他说,他就是心思邪恶才能学会咒术,他能怎么想?

  别说容舜不敢提,连衣飞石几次看着谢茂催促训斥容舜都没有主动解释。直到今天谢茂被气坏了,眼看真要对容舜下狠手责罚,衣飞石才硬着头皮细说此事。

  这话题容舜不止不敢主动开口提,他连接都不好接,怎么接?跟谢茂说,对啊,正是这个道理。我主要就是太善良了,为了学会您教我的咒术,以后我努力坏一点?

  他只能起身微微躬身,表示领会到先生的关怀了。

  “今天找你来,不是为了咒术的事。你最近手里事忙么?”谢茂问。

  忙也说不上特别忙,一直也没闲着。

  特事办一摊子事甩不开手,容氏那边也要配合着宿贞的安排。

  自从童画怀孕之后,容舜就很少再出盛世安全集团的安保任务了,只负责处理一些决策上的工作。然而,小容总裁是盛世安全集团的金字招牌,他的团队一直是最好的团队,有一些连容氏都要客气三分的客户点名要容舜去服务,容舜也只能换装备去出个短差。

  容舜是整个家里当之无愧最忙碌的人,父亲的工作,母亲的工作,自己的工作,还有怀孕的老婆,年迈的爷爷奶奶,外带总是追着他学怎么也学不会的咒术的老师们……

  有时候,他都恨不得一天有72个小时。

  是的,48小时也不够花!

  容舜将所有繁杂劳累的工作,都归纳为四个字:“都是常务。”

  谢茂也考虑到了容舜的难处。长房嫡子不好当,架得起势管得了事的总裁更不好当。

  他沉吟片刻,吩咐道:“特事办这边给你放三个月假,暂时不要履职了。宿妈妈那边你也请假。其他工作拨得开吗?”这个其他工作,主要是问有没有指定让容舜去当保镖的“大客户”。

  通常这些无法拒绝的大客户都带着官方背景,徐先生主政之后,太子重斥贪腐,原本许多退下来的老领导给家里上下都配了保镖,以前直接从现役调人,现在不行了,只能找退伍的,这势必有了巨大的落差,原因很简单,现役有后勤保障,退役之后就没有后勤装备了,很多管制器械的使用需要证件,没有单位资质拿不到,弄个保镖容易,弄个带枪的保镖那是得真花功夫。

  容舜入主盛世安全集团也是赶上了这么个好时机,往前十年,各位领导在现役士兵随便挑的年代,他也就赚点大商人的保镖钱,压根儿搞不出什么价值几千万的安保服务。

  容舜接的单子都是短差,他不提供长期安保服务,他的长期安保服务也没人享受得起。

  ——初到新古时代的谢茂除外。

  “宣先生下星期要去华府,初二就打电话来预约了。”容舜顿了顿,“我让张伟强带队也行。”

  有个重要客户,预定安保服务的时间很凑巧,根据他的身份背景判断,他下周去美国可能和谢润秋的死有关系。当然,不管什么重要客户,我都可以推了他的预约。是否推掉这个预约,主要取决于您吩咐给我的差事是什么,两者相较,哪个更有价值。

  容舜没有一口咬定行或者不行。

  倘若谢茂吩咐他必须拨空,他二话不说必然照办。现在不是在商量么?

  谢茂听得懂他话里委婉的意思,解释道:“我认为这件事对你很重要。工作上能放的暂时放下,不能放的,我把昆仑借给你。”别的事不敢说,昆仑印当保镖是尽够用了。

  “是,谢谢先生。工作上安排得开,就不必劳烦昆仑了。”容舜说。

  谈妥了容舜的假期,谢茂拿出一张纸,上面写着一个地址,一个人名。

  “你去找这个人,不要惊动,最好能和他一起生活几天。”谢茂说。

  容舜拿到纸条看了一眼,单从地址上看,那人所生活的地方很荒僻贫穷。容舜自幼锦衣玉食,不代表他不食人间疾苦,他的工作使他去过世界上最贫穷混乱的地区。谢茂给的地址在国内。这些年来政府的精准扶贫力度很大,国内穷困地区再贫穷也是有限度的,容舜也没有想太多。

  “是。”容舜继续等着谢茂吩咐。

  谢茂让他准备三个月假期,却只让他和目标人物生活几天,可见此次任务只是个开端。

  谢茂已经挥挥手:“你先去吧,回来再说。”

  容舜一头雾水,架起那么大的势来谈话,他还真的有些担心被揍一顿,哪晓得两句话说完就结束了,他从别墅里出来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——只有兜里多揣着一张纸。

  “强哥,帮我查个人。”容舜把目标信息发给了张伟强。

  远在千里之外的目标,想查起来并不容易。张伟强查到了容舜发来的地址,位置在桂省西北的某个乡下小镇,户籍记载有姓兰的一家四口,但是,没有容舜想要查的“兰小何”这个人。

  那地方实在太偏僻了,想要派人去核实情况,来回也得大半天功夫。

  当天中午,容舜就登上了前往桂省的飞机。他决定亲自去看,谢茂不可能故意耍他。

  飞抵桂省首府机场之后,容舜换乘动车,下车之后,又坐上了张伟强安排来的汽车,晃晃悠悠开了两个多小时,已经开到了乡下,司机把车锁好,竟然还跑去租了两个摩托,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,带着容舜蹦达了快一个小时。

  “容总,前面那家就是了。”司机摘下头盔,指着一间年深日久的砖房。

  容舜知道乡下地方条件艰苦,出门时特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,穿得也很低调。

  不过,像他这样肤白脸俊身材挺拔的年轻人,不说乡下,在城里都很少见,站在天气灰蒙蒙仿佛快要下雨的夜色中,衬得夜色都明亮了起来。

 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,摩托突突的声响在空旷的乡下十分刺耳,惊动了不少看门狗狂吠。

  听见敲门声,农家小院主人来开了门。

  本有几分不耐烦,看见门口站着容舜这么一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小帅哥,抱着孙子的小阿姨想要翻的白眼硬生生憋了回去:“……你找谁?”

  “请问是兰家吗?”容舜问。

  “这一片都姓兰。”小阿姨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语气,不会客气也不会用敬语,为了表达自己对陌生来客的欢迎,她用谈话内容来表达自己的热情,“我们这里是汉人村子,起先是两兄弟来这里讨生活,开枝散叶,慢慢地就有了这个村子,后来日本鬼子来了,果党抽壮丁……”

  这么说下去,可能要说到天亮。容舜礼貌地笑了笑,小阿姨被他笑得心跳加速,滔滔不绝的诉说终于停了半句,容舜趁机问:“请问您知道兰小何这个人吗?”

  小阿姨欢愉的表情顿时就多了几分尴尬,这代表着兰小何这个人,让她感觉到不愉快。

  “你找她?”小阿姨指了指院墙另一边,“那儿。”

  “谢谢阿姐。”容舜客气地说。

  一句阿姐,让小阿姨又高兴了起来。她今年四十三岁,已经抱孙子了,被小帅哥感情诚挚地叫一声阿姐,是这辈子都没感受到的尊重。她一辈子能听见的招呼,是父母呼喝的丫头,丈夫不耐烦的婆娘,儿子暴躁地那声妈,儿媳妇都横着眉毛挑剔她,叫婆婆去看孩子——

  容舜已经转身去找兰小何了,小阿姨二话不说,把门一带,趿着拖鞋抱着孙子就跟了上去。

  村里人看热闹都这样,有外人来找你家,我看看怎么了?

  院墙外,是个彻底不同的世界。

  小阿姨家的砖房已经显得老旧,和沿海城市新农村修建的三层小洋楼完全不能比。

  容舜在司机指点时,看见小阿姨家的砖房,已经感觉到贫穷。他完全没有想过,小阿姨的旧砖房隔壁,那一片看上去根本不能住人的断壁残垣,居然也能算个家?

  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直接坍塌了大半的房子,两家宅基地在一起,砖房也应该是一起修建的。

  所不同的是,小阿姨家的砖房一直有人打理维护,旧砖杂着新砖,看着有些破,毕竟是人住的地方。隔壁那间砖房则塌了大半,到处都是散乱的砖石泥土和垃圾,还有杂草。

  小阿姨说这里住着人,容舜仔细在黑暗中寻找,才从黑漆漆的角落里,找到容人栖身之所。

  那是仅有的半片屋檐,斜搭在墙角。底下用板凳和拼凑的木材撑着几块废弃的门板,上面铺着烂席子和两床脏得打结的烂棉被。这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,不足半米之外,用废弃的红砖搭了个临时灶台,一口摔烂了半个耳朵的铁锅架在上边,烧得烂朽黢黑。

  最让容舜诧异的是,这样窘迫的环境里,竟然还有几个孩子在无处下脚的垃圾院子里玩耍。

  背后小阿姨一手抱着孙子,扯着嗓子喊:“易老二,有人找你们家小何!”

  一个穿着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妇人走了出来,警惕地说:“薛桂娟你少管闲事!二娃,三娃!”

  两个半大孩子应声而至,冲到小阿姨身边,也不管她是否抱着孩子,推搡着让她快滚。

  小阿姨自然是经验娴熟,一手稳稳地抱着孙子,一手揪住两个半大小子狂揍。

  容舜看得目瞪口呆。

  被易老二召唤出来的二娃大约十四五岁,三娃也有十岁往上,这年纪的少年人战斗力已经很强悍了,小阿姨毕竟只有一只手,打了一会儿打不过,干脆把孙子往地上一撂,一把揪住二娃的蛋蛋,狂扇三娃耳光,嘴里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:“雷莉,雷莉!快点来哟,妈要被打死了……”

  她下手也太黑了,容舜看着二娃失力惨叫,连忙上前:“阿姐,阿姐松手。”

  ……邻居吵架,万一把人家孩子蛋蛋捏碎了,这算怎么回事?

  有了容舜上前拉架,三人瞬间就被拆成两方,容舜还有空把扔在地上的孩子抱起来,那孩子也皮实,睁着好奇地眼睛四处看,鼻孔下淌着两道浓鼻涕。

  小阿姨叫了半天,她的儿媳妇也没有出来帮忙,好像根本没听见。

  反倒是易老二这一家的孩子全部冲了出来,大大小小四五个,最小的大约才刚会走路,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见哥哥姐姐冲上前,她也跟着冲,半途绊了一跤摔得哇哇大哭。

  容舜才把两家拆开没多久,两边又撕上了,小阿姨大战二三四五六娃,七娃在地上哭。

  这一片混乱让处理过无数棘手局势的容舜都惊呆了,他简直是大开眼界。

  好不容易再次把两家拆开劝和,容舜把孩子还给小阿姨,小阿姨才理了理头发,冲那片烂房子里翻了个白眼,说:“易老二,等我们老兰回来了,你等着。”

  易老二没有参与战斗,是因为她看不见。

  她是个瞎子,白天只能看见一点儿微光,晚上什么也看不见。

  “我们小何不会通灵,你不要听别人瞎说。”易老二警惕地拒绝容舜进一步接触。

  容舜看着这一群穿着脏棉服凉拖鞋,脚趾和脸上生着冻疮,时不时吸着鼻涕的孩子,说:“我是萌豆基金的调查员,主要负责一线核实资料。易女士,你们家……”他努力看了看,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乱糟糟地穿着打扮,根本分不清楚男女,“不是只有四口人吗?”

  宿贞主持的萌豆计划是针对乡下女童的助学就业项目,暂时还没能铺设到桂省西北的偏远小村来。不过,国家的精准扶贫计划一直都有,易老二对此是比较熟悉的,她把容舜当作政府公务员了。

  “我们不去镇上住。这里还能种点土豆吃,镇上吃什么?”易老二没好气地说。

  去了镇上,政府安排上工,一天到黑上班,咋个照顾孩子?她是个瞎子,又看不见东西。政府说可以安排她去学盲人按摩,一个月起码五六千,她才不信,钱那么好赚?就是想把她一家哄到镇上,等她们不是贫困户了,政府就不管了,以后饿死都跟政府没关系。

  现在乡下住着,种点土豆,每年政府都要发钱发种子,实在没吃的了,去村干部家里打滚,政府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饿死。

  “不是让你们去镇上住。就是如果你让女孩子去上学,每年都可以领钱,如果你家的女孩子成绩好,修够学分,到年龄了,我们也可以安排工作,定向培养。”容舜借用了这个身份,不厌其烦地解释,否则,他用什么理由接近这家人?还要和兰小何一起生活几天。

  易老二吃惊地说:“为啥女娃上学领钱?男娃不能领钱吗?”

  容舜知道和她没法儿讲道理,说:“这是规定。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
  “上学太远了。”易老二念叨,又问,“能领多少钱?”

  容舜对萌豆计划了解得不多,这会儿也能耐着性子跟易老二瞎扯。他荷包是鼓的,福利随便瞎开也无所谓,撑死了这个村、这个镇的女孩儿读书就业花费他全包了,能花他多少钱?

  聊着聊着,容舜肚子咕咕叫了。

 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快九点了,容舜中午在飞机上吃了点,接下来都没吃上东西。

  “二娃!”易老二喊。

  三娃吸着鼻涕过来:“二娃鸡儿痛。”被小阿姨捏了蛋蛋!

  这都过去快半小时了,还不舒服?容舜连忙说:“我去看看。”不行赶紧送医院。

  跟着三娃找到二娃时,那孩子正在地里扒土豆,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?二娃看见容舜有点讪讪,三娃则对容舜抱以崇拜之心:“叔叔你也吃点。我们用灰焖土豆,我去给你要点盐。”

  二娃是个老实个性,三娃明显比较活泼。

  容舜蹲下来跟他们一起刨土豆,问:“兰小何是你们谁?”

  “她就是。”三娃把一边擦鼻涕一边挖土豆的四娃拖了出来,他对妹妹毫不客气,直接揪衣领,仿佛这样能在容舜跟前彰显他的权威和本事。

  容舜知道兰小何是易老二的孩子之一,他本以为是还未出现的大娃。

  哪晓得谢茂让他找的,竟然是这么一个瘦弱难看的小姑娘。兰小何个头不大,头发稀疏发黄,脏成一绺一绺,脸上挂着冻疮,颧骨高耸,完全没有孩子应该有的婴儿肥,也就比难民看着好一线。

  “你几岁了?”容舜问。

  兰小何低头不语,鼻涕流出来了,她就吸一下鼻涕。

  容舜已经快要被这此起彼伏的吸鼻涕弄疯了,他感觉自己脑子里现在全都是鼻涕。

  “你去镇上买点感冒药,吃穿用的也稍买一点。”容舜吩咐司机。

  他要资助这家人很容易,但是,谢茂的要求是和兰小何在一起生活几天,显然是要他近距离接触兰小何的生活,而不是让兰小何接触他的生活。何况,救急不救穷。政府都救不了这家人,他怎么救?一辈子养着?

  司机离开之后,容舜继续和兰小何套近乎,兰小何始终不说话。

  没多久,易老二又在院子里大叫三娃,三娃跳起来,说:“叔叔,我去拿盐!”

  兰小何这边油盐不进,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进展,容舜也不好背着家长长时间和孩子私下接触。再则,他也得去交代一句,说二娃没事。

  他跟着三娃一起回去,说明了情况,又说天色晚了,他可能要借住。

  易老二正在给容舜煮吃的。

  黑漆漆的屋子里依然没有点灯,这里没有电,他们家也交不起电费。

  易老二是瞎子,她做活儿都是摸着做,也不需要点灯。灶台上有个发黑的不锈钢浅口碟,里面放着两个鸡蛋。那是她刚才去小阿姨家里借的。——她和薛桂娟合不来,同样和薛桂娟合不来的邻家儿媳就成了她的盟友,刚才打死不出门的雷莉听见易老二去借鸡蛋,马上就来开了门。

  鸡蛋在兰家是很珍贵的东西,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一个。

  易老二打算给容舜煮两个。

  ——司机一直没说话,易老二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司机在。

  “那你吃了蛋汤走。我给你放红糖。”易老二把蛋打进锅里。

  正经说,就面前的卫生条件,容舜真有点吃不下去:“阿姐,我要借住,我今天不走了。”

  易老二摸着铁勺子在锅里小心翼翼地搅了一下,她听不懂。政府来扶贫的干部要住村里是没错,她知道这件事,不过,那不都是去村干部家住吗?找她说借住是怎么回事?难道要住她家?

  这让易老二十分慌张,她说:“啊?这啊,……你住我家?我们家条件不好,你住不惯。”

  “我找个地方靠一会儿就行。”容舜出重要任务时,熬上两三天是常事。

  易老二不知道怎么拒绝,只好默许。

  蛋已经煮好了,她把红糖卧蛋舀起来,给容舜找了个断了半截把儿的长瓷勺子,怕勺子不干净,还用自己的衣角擦了一下。

  不等容舜对这碗卫生条件堪忧的卧蛋产生想法,身边就传来三娃咽口水的声音。

  如今也才二月底,桂省西北临近贵省,这地方气候并不温和。

  寒风呼啸的冬夜里,一碗散发着甜香热气的蛋汤,对饥寒交迫的孩子来说是个绝大的诱惑。

  容舜把汤碗递给三娃,比了个噤声的姿势,示意他拿去给妹妹们一起分吃了。

  让容舜意外的是,三娃接过碗就利索地咽了一个鸡蛋,另一个则分给二娃,二娃干脆连汤都喝了个精光,一口都没留给妹妹们。几个妹妹也不哭不闹,只眼巴巴地看着。等二娃喝完了汤,最小的六娃和七娃竟然还抢着舔碗底残留的那一丝甜味儿。

  容舜不知道该说什么,摸摸含着手指的五娃的头,一边掏出手机,让张伟强安排桂省分部明天就送一批物资来。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他当然懂。可是,当人看见贫穷时,还是忍不住恻隐之心。

  至少,让这群孩子能吃鸡蛋喝牛奶,不用去渴望碗底残留的那一丝甜味儿吧?

  等待司机带着感冒药和吃喝日用回来的这段时间,容舜和易老二一家聊天。得知户籍上登记的一家四口,户主是易老二前夫所生的儿子兰小久,第二页是易老二,剩下的就是二娃和三娃。

  易老二对此很得意:“他们说是超生,要罚款,我哪里有钱?来扒我的房子嘛!”

  她的房子不用扒已经快倒了,谁还敢去碰一下?易老二能带着一堆孩子去你家安营扎寨。你说把她关起来?她更得意了。拘留所条件比她家里还好,去拘留所简直当走富家亲戚。

  村里原本也想整治一下这个刁民,不交罚款就不给上户口。

  然而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易老二一不要脸二不要命,你把她咋办?

  而且,易老二看着嘴笨,其实特别会闹,闹事也不需要多口齿伶俐,会打滚就行了!镇上不管就去县政府打滚,缠着办事员哭,还敢去拦县委书记的车,就跟电视剧里拦青天大老爷的轿子一样,冷不丁地从斜道里窜出来,把司机都吓一跳,尼玛哟,差点撞死人!

  这是易老二的得意之战,因为这差点撞死人的一滚,她把三娃的户口解决了。

  有了户口之后,三娃就能和二娃一样,去读书,吃免费午餐。

  至于剩下几个丫头,易老二就不怎么费心了,女孩子养大了嫁出去,夫家会张罗办户口,不用她去打滚。她一个瞎子,去一趟县城坐车就要十几块钱,打滚起来成本太高。

  容舜冷静地从中寻找自己想了解的情报,可是,易老二并不怎么谈论女儿们。

  她说去南省打工就不回来的前夫,跟着前夫离开的大娃,说命苦的第二任丈夫,她第二个丈夫是个瘫子,在城里从事乞讨行业,半年才回来一趟,也赚不到什么钱。最奇葩的是,原来她还有个八娃,刚出生五个月,被孩子爸爸抱走了,在城里一起当乞丐……

  据容舜所知,乞讨是个暴利行业,因为太赚钱了,所以被地下社团所控制。

  易老二说她丈夫赚不到什么钱,这是个很存疑的事情。

  如果说易老二的丈夫被地下社团所控制,赚不到钱很正常,可是,她丈夫来去自由,还能每半年回家一趟,这就说不太过去了。不管易老二的丈夫能赚多少钱,哪怕一个月寄回家一千块,五百块,这家人守着地都不至于过得这么不像样。

  易老二说话没有条理,颠三倒四,还喜欢重复地强调,拉拉杂杂聊着非常繁琐。

  司机骑着摩托从镇上采购回来,三大包东西,除了感冒药止疼片之类的常用药,还有米面油蛋,一些孩子爱吃的零食,另外还贴心地给容总准备了毛巾牙刷洗脸盆保温杯饭盒——能被安排来接待容舜的司机,必须懂眼色且周到。

  容舜把粮食给易老二收好,再把零食给几个孩子分了,除了牙刷,其他毛巾保温杯什么的,见几个孩子喜欢,也都全部分给他们——钢铁直男容舜表示,我有把牙刷尽够了。

  司机专门给容舜带了一个羊绒小毯子,并且和他商量:“容总,要不咱们回镇上住。”

  镇上虽然条件也不好,好歹有个小宾馆,能躺下睡一觉。

  容舜年轻轻一个小伙子,怎么可能自己披着毯子,让孩子们发抖?

  他把毯子扑在简陋的床上,让最小的两个小女娃躺了上去。因为毯子不够大,再多也裹不住了。

  三娃有点眼热,那张小毯子摸着又软又滑又干净,比家里的烂棉被高级多了,他下意识地就想抢妹妹的东西——家里二哥最大,他第二,妈妈都要排后边,几个赔钱货有个地方窝着就不错了,好东西都得供着他。

  容舜想让他们烧热水洗脸洗脚再睡觉,看了看没剩下几根的木柴,最终还是没吭声。

  想要暖和干净地睡觉,就得辛苦地去捡柴。对这群孩子们来说,宁可脏兮兮地握着自己冰凉的手脚去睡觉。反正人多,挤在一起,睡着了就暖和了。

  “你回镇上去。明天带几床被子来。”容舜吩咐司机。

  司机又劝了一次,见容舜主意坚决,骑着摩托车又回镇上去了。

  易老二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躺在破旧的烂席子上,盖着几床烂棉被,她要把羊绒毯子还给坐在灶边的容舜,容舜又悄悄递给几个孩子——他是真的不冷,谢茂手里漏出来的好东西,除了衣飞石就他啃得最多,哪怕修行还没入门,体质早已远超常人。

  几个孩子上了床照例要闹一会儿,叽叽喳喳说话吵架聊天,有时候还要互踹几脚。

  兰小何睡在最边上。

  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,今年九岁。

  二娃三娃睡一床被子,他们还抢走了容舜给两个小女娃的羊绒毯子,易老二则抱着两个最小的女儿,年纪小的孩子容易生病,小病就算了,大病要花钱。她用体温暖着,就是省钱。

  五娃挨着兰小何,兰小何则半个身子都在被子外边——被子不够睡。

  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艰苦条件,没有任何人抱怨哭泣。

  容舜看着这苟且活着的一家人,嗅着空中弥漫的湿气,希望今晚不要下雨。

  阖眼休息之前,容舜掐着点儿和童画视频聊天,怕打扰这家人休息,他没聊两句就挂断了。

  乡村的冬夜实在太安静了,没有车声,人声,连狗都懒得吠一声。

  容舜闭目养神,潜入冥冥。

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睡梦中的兰小何突然发出尖细地哭声:“我才是岑皖!我才是岑皖!冤枉!冤枉!你们要遭报应!我不会放过你们!”

  容舜倏地惊醒。

  兰小何的声音不似梦呓,那就是非常清晰地控诉,仿佛在她睡着之后,另一道灵魂醒来。

  床上几个小孩子白天玩得太皮了,这么大声的尖叫声也没把他们吵醒,易老二倒是一骨碌坐了起来,操起床边一根篾条——那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——隔着好几个孩子,狠狠抽打睡在床板最边上的四娃:“快滚,快滚!不许再来缠着四娃!”

  兰小何闭着眼睛,仿佛依然在梦中,眉心皱成一团:“我是岑皖,歙县上丰人,我爸爸叫岑威,妈妈叫张秀兰,姐姐叫岑秀娥,1978年7月9号上午十点出生,95年参军,98年聘入特事办,我是特事办四级科员,我的上司是齐秋娴,我一辈子没有干过坏事,我是好人,我是岑皖,歙县上丰人……”

  她一遍又一遍,翻来覆去地背岑皖的出身籍贯家庭关系和履历,无论易老二怎么抽打她,她都仿佛没感觉,也不会停下。

  容舜低头看了看手表,午夜十二点。

  子时。

  兰小何也没有闹太久,十五分钟之后,她就不念叨了,仿佛睡着了。

  容舜走近,发现她眼角淌出两行泪水,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滑入发际,沉睡中的兰小何却毫无所觉。

  易老二听见容舜走过来的动作,最终也没说什么,沉默地把篾条放回床边,又抱着孩子睡了下去。

  容舜知道岑皖是谁。

  谢茂和衣飞石不关心当初换子的经过,那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,然而,容舜是关心的。包括宿贞也很在意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在谢茂和衣飞石不知情的背后,容舜做了许多调查。

  在换子一事上,羲和派出赵爵伟抢夺石一飞,是为了用借命术欺骗天机,为石一飞续命之后,借此换取宿贞“不杀之恩”。一直让人想不透的,则是齐秋娴为什么会派人来换孩子。

  ——就算丁仪和容锦华有一万个生子的理由,也不需要去把宿贞的孩子换掉吧?

  ——宿贞的孩子是否早夭命格,跟特事办有一毛钱关系?

  特事办却依然派了人去换孩子,容家还默许且高度配合了这种做法。

  这件事容舜在特事办调查不到什么情报,保密权限太高了,谢茂看着都费劲,何况是刚进组织没多久的容舜?他查不明白这件事,直接去找容老爷子问,到底为什么?

  容毅不肯说。

  “你妈妈是什么脾气?”容毅问。

  容舜就不敢再查下去了。

  如今容家和特事办给宿贞的官方说法,是怕宿贞死了丈夫又养个早夭的儿子会伤心,所以才把丁仪的孩子赶紧剖出来换给她。

  容舜是个聪明孩子,爷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,若真相并非如此呢?

  宿贞发起飙来,那是真的可能会死人的。

  至于岑皖。

  岑皖只是个小角色。

  哪怕他的一生坦坦荡荡毫无错失,然而,被上司出卖的他,死得毫无价值。

  现在,他的一生在这个偏远贫困的乡下农化女孩口中重新现世,这到底代表着什么?他阴魂不散附体在兰小何的身上吗?还是,兰小何是他的轮回转世?他如此不甘痛苦,心中充满愤怒,是为了什么?

  先生想让我知道什么?容舜掏出手帕,擦去兰小何脸上的泪痕。

  这样寒冷的天气,泪水落在脸上,皮肤很容易皲裂。然而,容舜低头,发现这孩子脸上都是冻疮。

  ……如果你是岑皖的转世,上辈子为国尽忠,应该有许多福慧资粮吧?

  为何过得这么苦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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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还是没撸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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