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界共主(136)_生随死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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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界共主(136)

  下午五点半,宿贞抵家。

  进门就看见容舜跪在客厅里,常燕飞与童画围着容舜团团转。

  “怎么了?”宿贞将手里的AD递给助理,神情变得严肃。她毕竟不和儿子们住一起,底下暗流涌动很难即刻察觉,今天谢茂邀请她参加师门集会,她以为商量的是未来修真大学之事。

  联想到下午常燕飞曾打过电话,宿贞心道不好。

  她是有经验的。

  当初她非要还道嫁人,常家就曾为她召集同门,共议出族。

  常老祖毕竟老奸巨猾,一边召集同门气势汹汹地要把宿贞逐出家族,一边又悄悄地把宿贞放走。等到常家六房齐聚之时,宿贞直接在机场被堵回了京市,压根儿就没出席。

  所以,隐盟内部都传说宿贞被逐出了常家,常家内部则完全没那么回事。

  毕竟当事人没到场,六房齐聚训斥空气呢?大家伙儿假模假式地吃了个饭,随后就散了。虽说从那以后常宿贞就成了宿贞,直接从隐盟销声匿迹,可常家内部依然把宿贞当正经姑奶奶。

  这要是谢茂要处置容舜……家里得乱套!

  好在宿贞并未担心太久,童画已小嘴叭叭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,眼眶红红的,并不敢哭。

  昆仑下楼来施礼问候:“太太回家了。主人和石先生即刻就下来。”又对容舜说,“主人说,看着太太的情面上,不与你计较,起来吧。”

  几个小的都看宿贞的脸色:谢茂要处置常燕飞,您作为常燕飞的亲姑姑,怎么想呢?

  宿贞确实没什么想法。

  倒不是她和常燕飞不亲近,不肯护着常燕飞。常燕飞是常家嫡系精英弟子,本就该承接常家法脉,当初谢茂一声不吭收了常燕飞做徒弟,宿贞还有些惊讶意外呢。

  当初收刘奕做徒弟,正儿八经问过九爷夫妇,父母答应了才能拜师。收花锦天时,先询问花孤竹夫妇,再带话给花孤山,家中允诺之后,谢茂还向父母表达了感谢,才把花锦天收归门下。

  容舜这里拜师其实也不轻易,先是叔辈容锦轩来谈了束脩节礼,回容家老宅吃席,谢茂与衣飞石还用师长的身份坐了上席,也是跟家里打过招呼、走过关系的。

  只有常燕飞,拜师时谁也没知会,常燕飞要拜师,谢茂就收下了。

  谢茂与衣飞石没多久就相携下楼。

  今天也算是比较正式的场合,谢茂与衣飞石问候宿贞之后,几个徒弟都上前叙礼。

  打扮得浑身红通通的刘奕特别扎眼,谢茂把他的红帽子揭开,用手挠了挠刘奕顶上的短毛,刘奕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。谢茂已经把帽子重新给他戴上,吩咐延嗣清平:“给奕儿发个红包。”

  这明显是促狭了。刘奕硬邦邦地顶回去:“我不要。”

  谢茂拍拍他的脑袋,又忍不住笑。连袜子都是红的。

  单从日常相处来看,谢茂其实很少摆师长的架子,尤其是对小一些的孩子,如石慧、刘奕,包括刘奕的小傀儡,他的容忍度都相当高。

  刘奕知道敬畏谢茂,可这种情绪并非无端恐惧。他知道,在先生跟前,反驳辩解都是被准许和鼓励的,先生喜欢和弟子们沟通。反过来,这一套在师父面前就行不通了。师父轻易不训话,训话必有确凿证据,在师父跟前哔哔,没什么意外就是直接挨捶。

  揉过红通通的刘奕之后,谢茂见人都到齐了,说:“咱们先吃饭吧。”

  说话便往餐厅入席,遵照师门秩序一一落座。

  厨下送来冷盘热菜,都已经摸清了家里几位小爷的口味,这是谁爱吃的菜,就放在谁的面前。助理开了红酒、起泡酒与白酒,照着从前的习惯,分别给各人斟上,所有人都拒绝了。

  今天谁还敢在席上饮酒?不止不饮酒,桌上多数人饭都吃不下去。

  连一向没心没肺的铠铠都缩着脖子,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,只机械地吃着自己面前的两盘菜。

  谢茂也不曾说什么,偶尔替衣飞石布菜。

  宿贞的出现多少给了常燕飞几分期待,然而,宿贞仿佛没听见先前童画的讲述,餐桌上很自然地和谢茂、衣飞石说了些日常事务,半个字没提常燕飞。她的态度很明确,根本不想插嘴。

  一顿饭气氛诡异地渐进尾声,常燕飞突然起身,让助理满上一杯酒,说道:“师父,师叔。”

  谢茂缓缓抬头,看着他。

  常燕飞想了许久,终究无话可说,仰头将敬酒一饮而尽。

  谢茂见宿贞已经放了筷子,便吩咐道:“撤席。”

  “你不必去下边跪着。仍旧坐在这里。”谢茂喝止欲离席的常燕飞,指着距离他两个位次的席位。

  今日是师门宴席,谢茂坐了主位,衣飞石与宿贞分别坐在他身边。容舜带着童画在宿贞身侧,常燕飞就坐在了衣飞石身边。

  虽说常燕飞拜师时间还在花锦天之后,可是,谁也没把他当“师弟”看。

  毕竟与谢茂相识于微时,曾共生死,情分不同。

  “你我相识之初,黑猫就在你身边,联手与我斗法一场。”谢茂侧过身和常燕飞说话。

  这不像是师父训斥徒弟,更像是兄弟酒局上叙述旧情。当初的事,不提就似很遥远了,提起来又恍如昨日。初出茅庐的燕飞惊天遭遇谢茂,被打了个彻底服气,从此打定主意跟老大混。

  那时候的常燕飞穿着卡通棉服,身怀陊印,藏着被自家老祖夺取皮囊的恐惧,期盼着黎明。

  “伦敦街头,捕猎之门开启时,黑猫曾开阴路,襄助我们行动。”谢茂再说旧事。

  “前有投诚之心,后有襄助之义。”说到这里,谢茂也有些伤感,“我素日里是不怎么经心俗务,对你关心得少了。可自你我相识以来,我也不曾亏待过你吧?”

  常燕飞坐不住想要起身,被谢茂一只手虚虚压下。

  “你是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我,想让我除去常家老祖——”

  这句话把不明真相的花锦天和刘奕都惊住了。孙子求师父干掉爷爷?

  谢茂却没有在线科普的意思,耐着性子和常燕飞说道理:“你一心向道,心在道在,心灭道消。这个道理难道想不明白吗?”

  “要我替你杀了常老祖容易。你心中有樊笼枷锁,不曾自己去打破,日后如何登真?就如小象幼受枷锁,一辈子恐惧持鞭之人。我将你护在羽翼之下,等着你日益成长,有朝一日自破樊笼、身无拘束,方才是修行之道。”

  常燕飞不得不起身辩解:“师父,弟子实无此心。”

  谢茂点了点头,表示可以不怀疑常燕飞的用心,进一步问道:“那是为什么呢?”

  “我一直在调查各家家主闭关之事,黑哥找到我,说了香织先祖的往事。它欲救从前被夺去皮囊的先祖,必须请师叔帮忙。我本是想要与它一同前往‘天庭’探查详情,它说我修行不济,恐被老祖所困,拿了我的鲜血做成替身,带着陊印独自去了……”常燕飞第一次说起当时的详情。

  谢茂点了点面前的酒杯,延嗣清平上前斟酒,看着澄净透彻的酒浆,静静听着。

  “我是曾经想求师父替我除去老祖。那时候处境艰难,恐怕老祖发现我陊印已失,强行夺去皮囊……”常燕飞没有说的是,那时候他与谢茂还不是师徒关系,并不肯定谢茂一定会保护他,何况,谢茂也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他吧?

  “如今师父传我正法,师恩庇佑,我并不着急杀他。”常燕飞解释说。

  那又是为了什么联合黑猫欺骗师父呢?

  这事不能说得太细。谢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烈酒入喉,辛辣无比。

  “斟酒。”

  延嗣清平再次上前斟酒。

  “你继续说。今日师弟们都在,你姑姑也在,说清楚了,才好处置。”谢茂说。

  常燕飞说不下去了。

  很多事情,事到临头都不觉得亏心,总觉得理所当然。

  现在一样一样拆开来揉碎了细说,味道就彻底变了。当初常燕飞当着黑猫的面,热血上涌、义不容辞,这会儿黑猫不在身边,谢茂一句一句问他,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。

  “你不说?我替你说。”

  “你与黑猫是旧日交情,他急慌慌来找你,你义不容辞,推拒不了。”

  “我猜,你当初也想过问问我,直接告诉我,需要我帮忙。可是,它不许。对不对?”

  谢茂拿出自己的手机,打开聊天软件,翻到常燕飞偶然单独发给他的一个作揖的表情。

  那就是黑猫哄着常燕飞下地狱的当天。谢茂没有随时玩手机的习惯,过了半个小时才给常燕飞发了个“?”,常燕飞的回复是:【刚到北地,给师父请安[磕头][磕头]】

  这三条信息看起来很普通,就是一次单纯的私下问候,然而,搭着此后发生的事情来看,将常燕飞的试探与放弃,全程跟踪体现了出来。

  “它为什么不许呢?”

  “因为,它知道小衣身子不好,我可能不会答应它的请求。”

  “如果我拒绝了你,它就失去了拿你的安危裹挟我对付常老祖的机会。”

  “它不想冒险。”

  “所以,从一开始,它就没想过和我沟通,而是打算直接把你藏起来裹挟我上它的战车。”

  说到这里,谢茂又饮了一杯酒。

  “斟酒。”

  隔着衣飞石,谢茂的目光落在常燕飞身上,一丝凝重,一丝冰凉。

  “黑猫不信任我,无可指摘。我与它是什么交情?它知道我是什么人?你呢?常燕飞。京市初见,我就教你如何破解阎罗幻阵,你身上带着陊印想求庇护,我二话不说让你跟在身边,你口服的丹药,护身的法宝,我哪一件亏待你了?”

  “斟酒!”

  “黑猫都知道小衣身子不好,我可能会拒绝它,你不知道他身子不好吗?!”

  “你不肯回来问我,一声不吭躲在地狱十九层,任凭黑猫拿着你的安危恐吓我,无非是你与黑猫更亲近,为了它不惜阴亏我!哪家弟子这样坑害师父?就因为它有求于我,因为它弱,因为我强,我就活该被你们联手对付么?!”

  谢茂狠狠一掌拍在桌面上,满桌饮器颤抖,酒水洒了一桌。

  常燕飞再也坐不住了,离席屈膝跪下:“弟子错了!”

  “你给宿妈妈打电话,叫容舜来求情——”谢茂发出一声气急的冷笑,“如今同门皆列席旁听,我正正经经问你一句,常燕飞,你若问心无愧,说我不该处置你,可以,我饶了你!你怎么说?”

  常燕飞狠狠一个头磕了下去:“弟子罪有应得,任凭师父处置。”

  谢茂将容舜、童画、花锦天、刘奕,乃至一旁的铠铠,全都看了一遍,说:“共议。”

  谢茂冷酒喝了三四杯,眼睛都瞪直了,骂得常燕飞抬不起头来,这时候谁还敢再替常燕飞求情?容舜脸上那么大个巴掌印儿还没消呢。说是“共议”,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商议之处。

  铠铠已经快要缩到桌子下边去了。他是真的害怕。

  满屋子徒弟都不敢吭气,最终是宿贞请谢茂自决:“年长为兄,这几个都是弟弟,不好说话。你是师父,该如何处置,弟子们岂有不从不服的道理?”

  容舜才站了起来,躬身道:“悉听先生裁决。”

  大师兄带头起身表态,剩下几个小的也都纷纷起身,躬身聆训。

  谢茂沉默片刻,一手拿起酒杯,一手接过延嗣清平手里的分酒器,离席走到常燕飞跟前。

  常燕飞依然俯首不起。

  “表哥。”谢茂说。

  这就是谢茂的裁决。

  从此以后,师徒之事再不必提。离了这层比父子骨血更亲的关系,咱们还是亲戚。

  家里有的灵丹妙药珍材法宝,一样不亏待你。外边你忌惮的常老祖,一样无须害怕。你是宿妈妈的侄儿,是石一飞的表哥,就是谢茂的亲戚。从前相识于微末的情意,不会一斩而断。

  只不过,再不是谢茂的徒弟,不能承袭谢氏法脉,永远被革除道统之外。

  做到了这一步,谢茂已然仁至义尽。

  余下容舜、花锦天都无话可说,常燕飞同样无话可说。

  他狠狠磕了三个头,含泪抬起头来,接过谢茂递来的酒杯。

  不等他饮酒,谢茂已经把他扶了起来。平辈之间,没有跪着饮酒的道理。

  常燕飞缓缓站直身子,看着谢茂的双眼,泪水啪嗒落在酒杯之中,也委实说不出更多的话了,只能颤巍巍地端着那杯酒,一仰而入。

  辛辣的酒水仿佛火线烧入胃袋,常燕飞满嘴酒香,只能尝出苦涩。

  “表弟。”他哽咽出二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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