振衣飞石(109)_生随死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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振衣飞石(109)

  衣飞石的身手从西北军到卫戍军,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服气的。

  由他负责皇帝的安危,黎王也不吭气了,打躬告退去准备点兵开道。

  谢茂与衣飞石一起出门,既然是随身护卫,二人离得很近。

  众目睽睽之下,前边是黎王,后边跟着民部几个幕僚,还有陈朝的三位大儒,不止衣飞石很老实地退了半步,谢茂也很老实,没有随便拉着衣飞石胡说八道。

  故陈大地西陲午后,太阳不知道去哪儿了,风有些乱。

  衣飞石很怕皇帝受了风寒,走了不到两条街,就小声问道:“陛下冷么?可要喝一口热汤?”又问银雷,“为何不给陛下准备皮耳朵?”

  谢茂漫步在寒风四溢的长青城街头,戒严令下,街市关门闭户,民生凋敝,很是凄凉。

  开道的卫戍军封了皇帝前行路径的前后三条街,为了保证皇帝的出行安全,在卫戍军封锁的街头不准许任何陈人开门开窗,护卫在道路两侧的卫戍军兵戈森冷、军容庄严,毫无自保之力的长青城就像是一块软泥,任凭揉搓切割。

  行走在其中的谢人毫无所觉,被押在其中被迫随行的常笃、鲜伯珍、井桓,皆神色木然。

  李河乡位于长青城西门外,河沟环绕,据说百年前分封于此的长青公主曾在河边遍植李树,所以称为李河。李河乡距离长青城不过十二里,步行也不算远,沃土一方,水渠纵横。

  像这样位置风水都好的良田,大部分都是世家私产。

  李河乡总共八千多亩上田,一万四千多亩中田,六千亩下田,七成皆为井家所有。

  长青城内地面上铺着条石,出城之后就是黝黑泥地,故陈西陲天寒少雨,地上冻得梆硬,谢茂走了一会儿,居然觉得鞋底有点薄?

  他还没出声,衣飞石就关切地问:“泥地冻上了,陛下上马吧?”

  谢茂回头一看,衣飞石那五个幕僚还好,常年随军体力好,陈朝三位大儒都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,一边一个卫戍军架着,简直都不是自己在走了。

  一个人自然是神完气足时心防最强,心力最坚韧。步行消耗三位陈朝大儒的体力是谢茂的心理策略之一。如今目的基本达到,再磨下去怕起反效果。

  最主要的是,他自己也真的觉得脚丫子发冷,冷出冻疮就不划算了。

  “找几个会骑马的侍卫,带一带几位老先生。”谢茂开恩吩咐,也没忘了衣飞石的几个幕僚。

  银雷答应一声连忙去办,谢茂低头,看见衣飞石嘴角残留的笑。

  “笑什么?”趁着没人注意,谢茂小声问。

  衣飞石也看了看周围,盯着皇帝的都是卫戍军护卫,几个民部的幕僚都在喝热茶准备上马,他才小声问:“臣也会骑马。”

  谢茂没明白这笑点,衣飞石又补充道,“陛下要不要臣服侍您骑马?”

  ——这居然是衣飞石在嘲笑谢茂和老先生一样弱鸡?

  “这倒好。”谢茂好像没听懂衣飞石的玩笑,“这会儿不用了,夜里吧。”

  两句话就扯到肉上了,衣飞石被噎了个面红耳赤,银雷已经把谢茂的御马牵了过来。

  谢茂从前所有的几匹好马都赐了衣飞石,如今的御马也是孔秀平到北境之后,专从长风牧场挑选出的神骏宝驹晋上,正经是马鞍子都还没坐热。谢茂翻身上马,见衣飞石牵着缰绳拍马脖子,以为他又眼馋了,笑道:“朕回京时,这马就留给你了,可好?”

  “好。”衣飞石回过头小声说,谢茂见他似乎有点害羞,就听衣飞石说,“夜里。”

  臣服侍陛下骑马。

  夜里吧?

  好。

  谢茂发现自己每回想要调戏衣飞石,最终都会被衣飞石含羞又坦然的回应噎回来。

 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,在潜邸时就是这样。现在衣飞石已经越来越驾轻就熟,怕不是君臣身份压着,这小东西都要主动和朕说荤笑话了吧?

  刚不是就敢嘲笑朕是老先生,需要“侍卫”服侍才能骑马吗?谢茂居然觉得有点高兴。

  会主动和朕说笑话,会故意带了一点儿损意开朕的玩笑,这是稍微放心些了吧?至少他不觉得朕会为这么一点儿冒犯就生气。他觉得,就算他嘲笑朕作派像老头子,朕也一定会宽容他。

  这一点儿领悟让谢茂心情很好,一路策马小跑到了李河乡。

  奈何实在不会挑选天气,走进最近的版谷村时,乱风卷着黑云,天早早地沉了下来。

  黎王回来禀报:“陛下,怕是要下雪。”

  “带着御寒的衣裳吧?”谢茂关心卫戍的士兵。

  谢范无奈笑道:“当兵办差眠风卧雪是本分,且不怕冻着。陛下,臣在附近看了,村头有家富户,屋子修得还算结实,还请圣驾暂且避一避。这刀子利剑臣都能挡住,当头打了雪下来,臣拦不住啊。”

  谢茂却没有听他安排即刻去富户家中准备避雪,就指着最近的两间村屋,说:“去那儿。”

  这是一间陈朝西郡最普通的农舍,竹篾作筋,泥土糊墙,篱笆围了个小院儿,牲口房里空荡荡的,战前或许养着猪或牛,如今都没有了。卫戍军先一步开道,屋主人被赶了出来,此时就惊恐地埋头跪在院子最角落里,瑟瑟发抖。

  “别吓着他们。叫进来说话。”谢茂一边说,一边往屋里走。

 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,几个卫戍军正在扑屋子里的鸡鸭,满地都是鸡粪鸭屎。

  原来这家农人还养了几只鸡鸭,大约是畏寒,也或许是怕人抢夺,所以他们把鸡鸭都关在了寝房里。所谓寝房,其实和堂屋也都是一间。角落里一个土炕,连着隔屋灶台,墙边靠着农具,东边有个小小的神龛,供奉着赵财神。

  卫戍军把鸡鸭都抓走,地上粪便清扫了一遍,屋子里还是飘着一股怪味。

  谢范与衣飞石都担心皇帝待不下去,哪晓得谢茂丝毫不以为意,先到神龛前拜了拜,回来时,不止屋主人被带了进来,陈朝三位大儒也都被请了进来。

  农屋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,丈夫长相老实,妇人倒是比较镇定,一手护着一个孩子,坐在卫戍军搬来的小马扎上。

  谢茂让银雷分了些酥糖糕点给两个孩子,和颜悦色地问:“日子还能过吗?”

  这一家子农人都面目茫然之色,张口就是柏郡土话。

  陈朝与谢朝的官话倒是通的,毕竟文化同出一源,大家说的都是兰台雅言。

  不过,光谢朝境内各地方言就有数百种,陈朝这边显然也是同样的问题——只有想入仕当官的文人,或是走南闯北的商客,才会学习雅言。

  一辈子都走不出五十里地的农人,哪里需要学习雅言?

  谢茂习武不行,语言天赋特别好,重生第一世灭陈之后,他在柏郡走访待了差不多三个月,普通对话他完全可以听懂。不过,他就算能听懂,现在也不能装逼。毕竟他一个从小生活在谢京的谢朝皇帝,怎么可能接触到陈朝西陲的土话?能听懂就太引人侧目了。

  他含笑望向三位同样坐在小马扎上休息的陈朝大儒。

  常笃阴着脸没说话,井桓习惯刷名誉值轻易不会先开口。

  反倒是脾气比较暴躁的鲜伯珍听那农人说了几句,就忍不住帮着翻译:“这妇人说,前些日子遭了兵灾,种谷都被抢光了,只剩下一点儿糙米,勉强度日。也许能活过这个冬天,也许要饿死。”说着又看那妇人。

  那妇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,鲜伯珍声音渐低:“就算冬天熬过去了,来年春耕没有谷种,终究也活不下去了。”

  还不等谢茂说话,那妇人突然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,殷切地望着谢茂,不住把孩子往谢茂跟前推。

  这动作把守在一旁的卫戍军都惊出一身冷汗,慌忙把那妇人压在地上,另有两个卫戍军把她的两个孩子拎着,作势要扔出门去,她男人更是被死死压在地上,脖子上压着利刃。

  “别动那孩子。”谢茂听懂了那妇人说的话,就算听不懂,他也不觉得多危险。

 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,难道还能当着衣飞石的面把他刺杀了?

  这剑拔弩张的情况让鲜伯珍也有些紧张,直到卫戍军把两个孩子拎了回来,他才松了口气,说:“她……”

  妇人的话,让鲜伯珍有些难以启齿。

  事实上天灾人祸之时,贫穷人家卖儿鬻女并不少见。

  有卖了孩子换钱换粮的,也有纯粹是活不下去了,把孩子卖个好主家,给孩子一条活路。

  可是,陈人卖孩子给陈人为奴,鲜伯珍习以为常,现在要他看着陈人卖孩子给谢人为奴——哪怕这对象是谢朝皇帝,鲜伯珍还是觉得心口流血。

  亡国之奴啊!

  常笃霍地起身,指着那妇人似乎想骂,最终还是调转枪口,噼里啪啦一通柏郡土话全部砸到了那耷拉着脑袋的农夫身上。三纲之中,夫为妻纲。真正的封建夫子遇事不会训斥妇人,只会训斥她的父亲、丈夫或儿子。

  鲜伯珍和井桓显然都不会帮着翻译常笃训斥农夫的话,这不是火上浇油吗?

  但是,谢茂能听懂。

  常笃骂农夫没有骨气,叛国背祖,献骨血亲人予异邦为奴,死了也没面目去见祖宗。

  农夫显然是没见过这么多有身份的大先生,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是很听得懂,只会谦卑谄媚又茫然老实地望着常笃。反倒是他的妻子泼辣,当场开哭,问,你这个先生倒不是陈奸,那你把我儿买了去,不要钱,给口饭吃就行!

  衣飞石在柏郡也待了几个月了,他这样打仗的将军,本来就要各地方言都学通一些,连黑发狄人的话他都能略懂,何况是陈朝方言?这会儿怕皇帝听不懂,他就小声跟谢茂翻译:“……这妇人说,叫常先生把她孩子买了去,管饭吃就行。”

  他没有翻译常笃骂农夫的话,因为皇帝猜也能猜到。一旦重复一遍,只怕常笃就活不了了。

  鲜伯珍与井桓都多看了衣飞石一眼,心说,这小将军果然心善。

  常笃正要赌气说买就买了,谢茂突然道:“常先生就剩一腔忠义在天地间了,怕是没法照顾这两个孩子。”

  把常笃噎了个正着。

  谢茂笑了笑,道:“先生呐,活着总比死了有用。这一腔忠义是能为庶民百姓驱寒保暖,还是能为他们养儿育女?凡人读书,无非修身齐家,治国平天下。死一姓之节,何如活百姓之命?就为了史书上的两行字,抛下这长青城外饥寒无依的百姓,一死了之,于心何忍呐?”

  “朕今日冒雪出门,不为别的,就是想请三位先生来看看这近在咫尺的庶民百姓。”

  “他们不读书,不认字,连雅言都听不懂。多半也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。镇日辛苦劳作,交主家的地租,交皇粮国税,朕记得长青城还有徭役吧?修陵修宫,征。当兵运粮,征。辛苦一辈子,多半活不到五十岁,腰弯了背驼了,未必吃上一顿饱饭,度过一次暖冬。”

  “朕不是苛烈暴戾之君。如今大雪封道,朝廷派来的官员被堵在了襄州,朕怜惜这勤谨一生无依无着的百姓,所以,朕亲自来代理民务,朕来与你们这三位出身长青城的老先生一起,商量安民之策——朝廷的官员赶不及,朕亲自处置。因朕爱民。”

  “诸位先生又在和朕打什么擂台呢?忠的是已降之君,爱的是一身之名。心中何尝有百姓?”

  这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骂沽名钓誉了。

  常笃与鲜伯珍都青着脸,然而,当着这才哭诉过无粮过冬的百姓,这两位和井桓不一样,比较要脸,所以,两个都没有梗着脖子跟谢茂对骂。真要骂谢茂也不是没词儿,你谢茂自诩爱民,兵在你手,粮在你手,赶紧把民“爱”了不就完了,跟我们这儿哔哔,不也是沽名钓誉?

  谢茂立马诚恳地抬出了井桓:“朕很崇敬银机先生的人品德行。正所谓,轻私节重社稷,若为社稷,私节可弃!先生们都是当代大儒,不必朕来说‘民为重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’的道理。若是能安置好柏郡百万庶民,就算先生们背负‘陈奸’之名,朕看也是一时的!青史必然会给先生们一个公道!”

  井桓站起身来,走到农妇身边的两个孩子身边,他也不说话,伸手抱着两个脏兮兮的瘦孩子,轻抚两个孩子的瘦得皮包骨的脸颊,眼中含着一点湿润的泪意。

  这个老狐狸。谢茂心里暗骂一声,井桓是早就想给谢朝跪了,不过,为了坐稳柏青派党魁的位置,为了士林声望,他绝不会率先向谢朝屈膝。他顶多和常笃、鲜伯珍“共同进退”。

  农妇又用柏郡土话问井桓,问能不能买了她的两个孩子,井桓霎时间老泪纵横。

  常笃反身怒问谢茂:“你谢家自谓爱民如子,为何坐视农人卖儿鬻女?”

  “敢问常先生,心生于何处?”谢茂反问道。

  不等常笃回答,他就拍了拍左胸心脏跃动的位置,说:“不知道常先生的心长在什么地方,朕的心反正是偏着长的。朕生于谢京,享受谢民供奉,吃的是谢民耕种纳税的粮,住的是谢民徭役修建的未央宫,朕的卫士,皆谢氏儿郎,朕之虎贲,皆谢氏血肉——”

  他站起来,推开门。门外碎雪纷飞,大地一片苍茫,远得看不清轮廓,无边无尽。

  “这一片土地,是谢氏部卒为朕拓土开疆,为朕拼杀征伐,他们为朕眠风卧雪,为朕千里奔袭,为朕血流杀敌,他们是谢人,他们是朕之长子!”

  “朕自然也爱陈地之民。”

  “不过,谁亲谁疏,谁有功当赏,朕岂能一视同仁?”

  这一番偏心之论,说得陈朝三位大儒哑口无言,说得在场所有谢氏卫士都热血沸腾。

  “三位先生同食陈人耕作之粮,同穿陈人编织之衣,受陈民之敬仰爱戴,你们尚且顾着自己的名声想要一死了之,想要留一腔忠义之气在天地之间,对这饥饿百姓弃之不顾,却要朕来照顾?”

  谢茂冷笑一声,大喇喇地说:“朕也不妨告诉你们,朕这颗心啊,偏得骇人呢。”

  说完他就缩了缩脖子,吩咐站在门口的侍卫:“关门,冻死朕了!”

  雪越下越大,早有侍卫捡了柴去烧着农屋的炕,哪晓得年久失修塌了窝,没烧热倒窜了不少烟气出来,把谢茂呛得不行。

  这一回谢茂临时决定出门,只带了马,不曾带车,想要回城很不方便。

  谢范本要差人回去驾车出来接驾,谢茂想着大雪难行,一路走来还有河沟纵横,体恤人命便吩咐说:“在村里安置一夜,雪停了再回去吧。”

  这间农屋显然是不能让皇帝驻跸,谢范带人去把村头的富户家收拾出来,皇帝与衣飞石就在富户家下榻,另外安置好三层布防,六队夜巡。

  皇帝在外边过夜,身为卫戍军将军的谢范今晚就别想睡了,老实守门吧。

  几位民部的幕僚与陈朝的三位大儒,则分别安置在版谷村其他几家相对能住人的农家里。其余卫戍军与衣飞石所带的亲兵,也自寻屋舍起火过夜。

  所谓富户,也就是家中修了两进的瓦房,家主人就是井家世仆,在村里替井家管理田地佃户。

  谢范本来要这户人家赶走,被谢茂留了下来,让衣飞石当翻译,找家主人聊了几句,问了问情况,又赏了小孩子一些糕点玩具,很是亲民和蔼。

  他嘴上对常笃三人吼得凶,信誓旦旦说自己偏心,其实这心能偏到哪里去?

  前两世谢茂病重之时,就有陈地百姓纷纷为他立祠,为他祈福,求他长生。这几辈子都过去了,若说谢氏子民是他最爱重的长子,陈地百姓就是刚找回家的小儿子。

  谢茂吃喝都是银雷从城中带来的,想吃一顿农家饭也不行,不止银雷不肯,谢范不肯,连衣飞石都不肯。长青城附近的农家喜欢在冬天腌一种角菜,谢茂上辈子就特别爱吃,念念不忘,恰好这富户家里就有,偏偏谁都不许他吃,谢茂总算理解衣飞石昨日郁闷丢肘子的心情了。

  吃了晚饭,不方便洗浴,银雷打水来服侍皇帝与定襄侯洗了脚,衣飞石就要上榻。

  哪晓得谢茂坐在火盆边上没动。

  衣飞石不解:“陛下?”说好的夜里服侍骑马呢?骑不骑了?

  谢茂放下从富户书柜里找出来的一本装门面的闲书,移目观望,灯下衣飞石素衣长发,拥着簇新的农家大棉被,看上去别有一番风致——土萌土萌的。

  谢茂有些意动,又觉得自己可能过去了就起不来了,轻咳一声,说:“朕在等人。”

  衣飞石秒懂。

  “这么晚了,会来吗?”

  他就不在榻上坐着了,跟着起身到谢茂身边,轻轻替谢茂揉肩。

  这娴熟精准的手法让谢茂舒服得叹气,说:“这大风大雪的天气,与小衣在榻上多好。”

  衣飞石笑了笑,低头在他耳边亲了一下:“夜还长呢。”

  捏着捏着,衣飞石就被谢茂抱在了腿上,二人开始玩亲亲。正嬉闹时,门外传来咔咔的动静,衣飞石瞬间就跃了起来,一只手挡在了谢茂胸前。

  “何事?”衣飞石扬声问。

  外边卫戍军与衣飞石的亲兵都守着,回话的是衣飞石的亲兵:“回督帅,有人闯入。”

  “拿下了吗?”

  “已拿下。”

  衣飞石才松懈下来,回头请示:“陛下,可要叫进来问问。”

  谢茂笑道:“看看,别是朕等的人。”

  外边侍卫把人提了进来,却不是谢茂等待的陈朝大儒,而是一个十五、六岁的少女。正是富户的二女儿。这姑娘长得清秀,特意涂脂抹粉还戴了个银钗,又多了两分姿色——大半夜的,一个妙龄少女打扮好了往男人屋里窜,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。

  谢茂哭笑不得,叫侍卫不要为难这姑娘,赏了十两银子,好好地给她送回去了。

  关上门,衣飞石又是没来得及遮好的憋笑。

  “你还挺乐呵?”谢茂抱着他轻轻打了一下屁股,“这个是不好看,哪天来了个好看的,朕……”

  “陛下说过的。”衣飞石都不等他把话说完,就死死抱住他撒娇,“陛下说臣最好看。”

  “朕突然觉得你不好看了。”

  “好看。”

  “不好看。”

  “好看。”

  不等谢茂反驳,衣飞石直接用亲吻堵住了他的嘴,一脸“你还能怎么办”的表情。

  皇帝与定襄侯正在屋内打仗,谢茂等待的客人终于冒着风雪来了。

  来的还不是单独一人,这三位陈朝大儒是商量好之后一齐来的。和半夜爬床的农女不同,三位大儒都正经请了卫士通禀。因谢茂早有交代,卫戍军就直接把他们亲自护送来了。

  银雷听着屋内的动静,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:“禀圣人。”

  “这回真来了。”衣飞石顾不上自己,先服侍皇帝理正衣襟,手脚灵便地替皇帝戴冠,“臣要回避吗?虽是三个老头儿……”万一联手打你呢?

  谢茂都被他逗笑了,说:“他们是什么人?朕还得避人召见不成?”

  说完才发现衣飞石已经把衣裳都换了,头发也拆了,若是不回避,岂不是被人知道他与自己同榻而眠?谢茂不想让他回避,他觉得衣飞石不是见不得人,为什么要回避?可他也不想被陈人传衣飞石的闲话。

  “银雷进来,”谢茂毫不客气地让三位大儒在外等着,“替侯爷束发。”

  等到衣飞石重新束发戴冠,穿戴整齐,已经是两刻钟之后。

  三位陈朝大儒进门,并排站在一起,还是没有立刻就向谢茂跪拜磕头。常笃阴着脸,鲜伯珍脸上还有一块淤青,可见三人沟通的过程比较激烈。

  谢茂观察的重点不在这二人身上,他看的是井桓。

  井桓面色沉重,一副死了爹的模样。

  ——谢茂就知道,这事儿成了。

  “三位先生深夜来见朕,可是改了主意,决意为柏郡陈民活下去了?”谢茂问。

  “我们有一个条件……”

  谢茂一直笑眯眯的模样,让鲜伯珍以为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,哪晓得什么条件都没来得及说,谢朝的皇帝已一挥手,道:“没有条件可以谈。”

  常笃脸色一变,正要说话。

  “你们故国太孙陈久芳已经成了朕的长乐侯。这片大地已经是朕之疆土,你们和朕谈什么条件?天昌帝在位时,你也同他谈条件?他不答应,你们就去死?”

  谢茂冷笑一声,道:“朕不在乎你们死不死。”

  “陈地的大儒文人学子死光了,恰好。朕朝内多的是俊颖秀才等着为官做宰。”

  “你们要死,好哇,不食谢粟,有骨气。教训你们的徒子徒孙,教训你们的同窗党人,都去死,都不出仕,都不替朕效力——等着生于谢地,长于谢地,说不得父祖亲朋还有死在两朝交战的谢籍官员代天牧狩,爱惜陈民?”

  明知道这三位大儒都已经动摇了,谢茂也故意透了口风,给他们一条出路。

  只要你们肯抱朕的大腿,朕是可以让你们入朝当官的,包括你们的弟子同党,都可以当官!

  ——这和被召入衣飞石私幕,憋憋屈屈给临时成立的民部当顾问强多了。

  在西北督军事行辕当幕僚,什么保障都没有,只有义务,还得背负陈奸的罪名。

  衣飞石为什么要拉他们当幕僚,真是因为他自己的幕僚蠢,这三位大儒才聪明吗?

  不是。是因为衣飞石人手不够,民部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需要人去执行,衣飞石并没有足够多自己的人去监督,就得依靠本地大族的势力来强行推进。

  井桓、常笃、鲜伯珍这三位所在的家族,就是长青城乃至柏郡最大的世家!

  所以这三人进了衣飞石的私幕,基本上每天都要和衣飞石“冷战”。答应衣飞石,损害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利益,不答应衣飞石,他们也害怕衣飞石一怒之下举族皆灭。这三人一直都在战战兢兢地寻找其中的平衡,试图保全自己与家族。

  今天被谢茂杀了个措手不及,又被庶民大义压得喘不过气,最重要的是,谢茂和衣飞石不同。

  衣飞石顾忌物议轻易不会杀地方大族,谢茂不一样,他是皇帝,惹恼了皇帝,一道圣旨下来,三十个世家也能灭得干干净净。

  ——这三人之所以会冒着风雪连夜站在谢茂面前,敬畏的不仅是大义,也是刀兵。

  刀兵遏制住了他们的咽喉,大义则给了他们一个开口求饶的机会。

  说到底,倘若真是殉国死节之人,陈久芳献城投降的那一日就该自杀殉国了。这都混进了衣飞石的幕僚室,跟衣飞石苟合了这么长时间,还装什么大瓣蒜?

  鲜伯珍默不着声地跪了下来,砰砰砰磕了三个头,再起身,跪下磕头,往复三次。

  三跪九叩,朝天子仪。

  井桓只是不爱做出头鸟,有了人牵头,立刻就跟着磕了头。常笃独木难支,到底还是跟着井桓之后不久,也三跪九叩选择了臣服。

  送走三位陈地大儒之后,衣飞石有些不解:“便是没有他们,事情也能办好。”

  谢茂搂着他上了烧得暖烘烘的炕,笑道:“这你就不知道了,那个银机先生甭看不声不响不出头,最会写书吹牛。谁惹了他,他都写书骂。”

  衣飞石立刻就明白了谢茂的打算,说:“会写书骂人,想必也会写书为自己开解。”

  “是啊,他如今做了谢臣,总要给陈地读书人一个交代,总要让所有陈人都觉得,他做了谢臣是理直气壮、堂堂正正、非做不可的一件事。”谢茂笑了笑,费这么大力气,目的根本不是常笃和鲜伯珍,他就要井桓那写书吹牛颠倒黑白的才华,“且等着吧,没多久他就会著书写文章了。”

  正如谢茂所料,回去没多久,井桓就开始再版《操行卷》,做《问天心赋》,遍传陈地。

  操行卷主要刊行了他论述“轻私节重社稷”那一卷,问天心赋里则把皇帝冒着大雪出城驻跸寒家,悯惜庶民的行径大夸特夸,说自己等人被皇帝质问沽名钓誉,不顾百姓社稷,如当头棒喝,醍醐灌顶——当然,谢茂的偏心论,井桓就没敢写。

  井桓这人辩才不行,当面跟人掐不过,就是写文时战斗力十足,号称打遍西京无敌手。

  故陈西十一郡才保留着近乎完好的世家文人梯队,东八郡早就被衣飞金祸祸了无数遍,有骨头的基本上都杀光了,换句话说,陈地就算有能跟井桓打嘴仗的文人,现在也都在新州安静如鸡。

  谢茂收服了一个井桓,就等于收服了一个陈地的超级儒林打手,那滋味,爽得不行。

  谢茂暂时没有颁发在陈地同时科举,在陈地甄选秀颖之士入朝为官的圣旨。

  首先在谢朝官场炸起来的,是他针对西河发布的三道圣旨。

  第一,黜落今科所有西河三郡籍贡士身份。

  第二,停止西河三郡乡试三十年。

  第三,所有西河三郡籍商贾皆课税三倍。

  一刀比一刀狠,且刀刀致命!

  在谢朝官场的西河籍官员已经不剩下多少了,就算有,也都在闲职副职之上,且升迁无望。

  现在皇帝不单直接黜落今科西河贡士,还要一口气停了西河三郡乡试三十年!

  谢朝选官条件比较宽泛,举人也能入仕,所以谢茂干脆把乡试都停了。没有乡试,就不可能有举人,三十年都出不了举人,西河三郡的官员就会彻底从谢朝官场消失。

  当官没戏了,经商呢?照样没戏!

  名义上是课税三倍,但这释放的信号非常可怕。皇帝不喜欢西河三郡的人发财?

  朝廷规定的课税数目是一,官盘剥一层,吏盘剥一层,地方势力盘剥一层,加起来可能就是五六七八,现在朝廷规定了对西河三郡的商贾课税三倍,谁还会对西河商贾客气?层层盘剥下来,只怕三十倍都不止。

  谢茂的手书先到太后处,太后斟酌之后,又发给了内阁。

  兹事体大,太后没有立刻照颁圣旨,而是给内阁一个准备缓冲的时间。

  ——因为,圣旨一旦发出去,肯定有地方会出事。

  谢茂这些年把朝中诸事理得很顺当,太后掌得住事,内阁也很老实,所以,哪怕他这一道圣旨措置如此严厉,哪怕他远在故陈西陲,圣旨还是安安稳稳地颁发了下去,遍传天下。

  首先暴动的就是国子监的西河三郡籍监生。

  他们与被黜落身份的今科西河籍贡士一起,在御门之前长跪绝食。国子监祭酒王梦珍老大人再次出面灭火,然而,这一次火不灭了,反而把这位年高德劭的老大人给埋了进去。

  出身西河三郡籍的国子监监生对王梦珍还很尊敬,然而,愤怒的西河三郡籍贡士推搡间,把王梦珍给摔地上,磕死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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